讲老兵的口述抗战的细节，先得花点时间介绍粤军抗战前的概况与军事实力，这样听起来大家先有个轮廓，不至于听到蒙查查。不过我讲故事没什么条理性，我很多朋友听过我吹牛，评论我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大家将就听听，觉得好请我吃饭，觉得不爽掷鸡蛋：“我打算褪低衣服兜几只返去宵夜蛋炒饭”。

应该讲，趁三十年代初世界经济危机的风水，特别系白银涨价。陈济棠吃住机会，建设“模范之新广东”，他说“广东是革命的策源地，战争破坏之后。自应速谋建设，以回复地方元气”。因此他连续几年实行了经济扩张政策，苦心经营，加上运气也好，那几年广东风调雨顺，没有什么大的自然灾害，同时也把广东境内的土匪清剿一空，所以三十年代广东的经济实力高速发展，社会呈安定繁荣的景象。说不上人人有鸡叫，个个有舞跳。起码能做到有饭食，有工开。台湾一位老兵十分怀念其年轻时代在广州的读书生活，把它与20世纪90年代台湾的学生生活相比，认为二者“相差无几”。

早二三十年，我与很多老人聊天，问他们最怀念的时代是什么时候，无一例外都是说陈济堂时代。即使是现在，你去问一些老人，还是这样说。比如黄洪老兵，早几年华师口述史协会的同学去给他做口述，原本想记录他的从军经历，发觉他讲三十年代的广州社会百态，讲得特别精细准确。我果断让他们调转方向，什么从军经历，先放一边，就让他说陈济棠时代的广州。

从个性与军事指挥能力上说，我不喜欢陈济棠，但他的建设能力让人佩服，广东八十年代搞活开放，招商引资的措施，跟谁学的？八成是抄他的计划。他去世后，国民党纪委会委员张维翰写联挽他：治国善培才，付与流人话乡故；经邦能裕众，岭南长忆故将军。

黄 洪：九十八岁。

籍 贯：广东南海。

番 号：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六十五军一八七师野补团三营九连排长。

军 阶：步兵少尉。

我背诵这幅挽联给黄洪老兵听时，最后一句“岭南长忆故将军”，老人家长久地岑默，我也不出声，我明白老人在怀念他的故长官。

很多老兵有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这里如果还有志愿者的话，我请你们要注意这点。我在四会采访一个四军的通讯兵，问他当兵前是做什么的，回答在四会城里的修枪铺当学徒。

彭业开：九十六岁

籍 贯：广东四会。

番 号：前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军直属通讯营二连（无线连）二排电务员。

军 阶：通讯兵中尉

犀利了，民国广东匪患遍地，曾说粤匪甲于环球。前省委书记汪洋他老母在安徽，汪书记回去探亲临走时，老母亲根据年轻时的印象，叮嘱儿子出门小心点，广东治安不好、、、、、、广东的宗族有卖谷购枪护村的习惯，民间沉淀各种枪支百万支以上，1926年初，清远县琶江发生宗族械斗，“各操步枪万余”，这还叫宗族械斗么？根据《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 “民国初年广东的民间武器” 文中介绍，广东民间沉淀了上百万的支枪。

所以彭业开的口述价值，不在于他什么通讯兵中尉的身份，我能找一堆通讯兵中尉出来，但我找不到一个修枪的。遇上这种老兵，什么从军经历，要果断放弃，他的价值，是他对修械的记忆与描绘，比如在聊天的过程中，他和我说到一种枪叫“大头六瓜”。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枪，后来问广东军品收藏协会的陈会长，他说可能是碌架左轮、、、、、、

采访也好，做口述也好，先迅速判断老人所述内容的价值。

回过头来再说粤军的装备，随着广东经济实力的膨胀，粤军不但军饷充足，装备也自然更新换代。要知道一九二就年，陈济堂接手广东时，粤军连伙食都难以继。骆凤翔带住第五军的残兵合编成一个补充团驻防系海陆丰，每餐吃饭官兵对住一盆照得出人影的稀粥相对垂泪。我看骆凤翔写的文史资料时，简直不敢相信，但却是真的。

不要以为广东有潮汕平原，珠江三角洲，什么鱼米之乡，广东粮食从来都不能自给自足。需要从湖南、江西甚至是安南米补充，以前越南叫安南。广东粮食一直到七十年代，大规模使用化肥耕作先解决了口粮问题。

经过陈济棠的建设，到了一九三五年。粤军每个步兵团的装备或火力输出，超过一般中央部队。基本上每个连都有九挺轻机枪，能与中央八十七、八十八两个教导师持平（这两个师没有现在很多文章吹得那么历史，无非是德械轻装步兵师装备，他们强在其兵源与军官素质）。一个少校，不贪污军饷喝兵血，可以在广州买栋小洋楼，娶两个老婆。这也是粤军后来不能打的重要原因，有钱怕死，穷凶极恶嘛。

不幸的是，陈济棠的政治靠山胡汉民从法国回来，打算将两广还政中央，然后联蒋抗日（这是题外话，不在这里展开），而两广以陈济棠为中心，已经形成基本稳定的军政利益集团，不愿意再臣服中央。陈被形势逼得不得不反，但很快遭到失败。广东军事势力，被余汉谋接管。

肥尸大只的余汉谋在视察童子军操演。

陈一九三六年发动的“六一六事变“的失败，对粤军集团士气产生了沉重的打击，因为事变造成人事与派系上的分裂，起码让粤军的在战斗力上降级一半。直接影响到一两年后粤军在抗战中的作战能力。我举个例子，陈济棠走后，属于他派系四千余名军官集中在燕塘军校受训，陆续被遣散达一半以上。代表中央接管军校的教育长陈芝馨想接收这班军官编组成一个军，被余汉谋集团沉船谋杀（无证据）。

直到抗战爆发前夕，余汉谋还是秉承蒋的意思，不断压缩粤军编制。但卢沟桥枪声一响，又立即扩编，这样来回折腾，三分之一的老兵和军官都离开了部队。当时粤军被压缩得只剩下十个步兵师，一个独立旅，大约十万兵力。比陈济棠起兵反蒋时，少了一半。这个独立旅就是独九旅，我发觉很多人都老萨写的华振中误导了，大家老是误会独九旅是一六零师从南浔线上溃败下来残部边城。华振中是当过一六零师师长，他和军长叶肇搞不到一起，所以调回广东担任独九旅旅长，独九旅战前就编成了，首任旅长李江，驻防海南琼山，和一六零师没关系。

广东人喜欢内斗。源自粤军第一师当年四个团，北伐时扩编发展为四个师，居然分成四个派系。一旦有出兵需要，谁做大佬坐庄，就把谁踢出去，被踢走的人也懒得废话，趁机索要装备兵源物资军饷，出去谋发展。北伐时李济深把两个不听他的陈铭枢的第十师和张发奎第十二师踢出去一样。淞沪会战，余汉谋也趁机把邓龙光的八十三军和叶肇的六十六军踢去支援。结果在上海南翔，一五四师与六十六军，白白在日军的舰炮下消耗过半。

南京会战中，粤军一六零师四七九旅旅长喻英奇在率部与敌大战汤山，身负九创，被誉为九斑龙。此时，粤军八十三、六十六，两个军也被围在南京城内。

好在有没赶上淞沪会战，只在苏州打了一下，建制还在的八十三军一五六师打头带队冲出包围圈，真是惨过吕蒙正，吕蒙正怎么惨我不知道，反正那时候的粤军喜欢这样形容自己。冲出包围圈的粤军，兵力大约剩下三分之一不到。

李益芳：一零三岁

籍 贯：广东茂名

番 号：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八十三军特务连

军 阶：上等步兵

李益芳老兵说：跟随军部撤退时，连长莫伟强嘴里还单住只盐水鸭髀嚼，被两旁机枪扫中，鸭髀从口中喷出，当场阵亡。

这个细节是老人从南京突围的铁证，邓龙光下撤退命令时，军部是刚好开午饭，大家一脚踹翻了锅，立即收拾东西突围。粤军的传统是：前方打败仗，后方各部执行李。

陈春瑞：九十六岁。

籍 贯：广西平南县思界乡。

番 号：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八军一七四师。

老兵说：我系民国26年去当兵，系打抗日战争吖。日本鬼飞机放传单，话三日要打落上海，又话三日打落南京，一个礼拜打落汉口。丢那妈！广东军两个军，广西军两个军，打咗三个月。丢那妈！十几万兵差不多死晒、、、、、、

其实广东不止两个军，还有半中央的粤军第四军，第四军追击红军三万里，比红军还多走了五千里，红军既然靠残酷的行军大浪淘沙，掏出一班精锐，第四军何尝不是。但淞沪一战，第四军损失了七成官兵，此后得不到合适的客家兵源补充，默默无闻地渡过了余下岁月。淞沪一战，粤军可以说是被打残了。

武汉会战前期，粤军在赣北南浔线参与作战，广东抽了十个保安团与补充团的老兵补入三个军六个师，加上在湖北通山的八十三军也要补充，等到日军在大亚湾登陆时，广东部队已经被稀释，战斗力急剧下降，不能打了。新兵为什么不能打，一轮炮火下来，新兵能吓得魂飞魄散，精神崩溃之下能直接溃散，逃命时的人，眼睛看不见人的，军法队迎面拿机枪扫都止不住。

这是广惠会战，余汉谋不敢在广增一线预设阵地打的客观原因之一。他觉得不打，放弃广州，还能把几个师的部队拉倒粤北，还可以一边整顿，一边抵挡。如果一打，兵都跑没了，渣都没有，连粤北都守不住。

粤军部队正在搜索残敌。

第一次粤北会战，广东不是主战场。日军主动对粤北发起会战，纯粹是为牵制住粤军不往广西方面增援。整个战役没有余汉谋吹得那么牛，连日军联队都被他搞掂几个，日军大约阵亡了一千二百余人，伤三千。粤军伤亡一万八，伤亡比例在一比四左右。

我不记得那个老兵说过，日军块攻到英德时，医院的医生护士跑光了，他是轻伤，跟随人流渡过北江沿铁路线北撤。他走出医院没多久，看见医院那边火光冲天，应该是一些重伤员为避免受辱，自焚自杀。他走到沙口的时候，在树林里遇上一群臂章上绣着“还我河山”的军人蹲在地上吃饭，他拿出伤票。对方的司务长检查后，舀了一大碗饭给他吃，他不知道是那个部队。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这支部队是陆军第五十四军，他们两个师第十四师与五十师从常德紧急增援广东。在韶关跳下火车，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立即反攻。

晏欢老师的外公潘裕昆，当时就在这支部队的陆军第十四师四十一团上校团长。

这个一万八的数据没有包括陆军第五十四军数千的伤亡，但歼敌人数算入。不要以为这个比例很难看，这个比例赶上中央军头等精锐与日军在野战正常攻防伤亡比例了。我衡量过很多会战，伤亡都是一比十以上。台湾有个写衡阳会战的刘台平先生，他听了我的判断哈哈大笑，说评价过高了。他的统计是一比十五到二十。

就比那些所谓的大捷把。台儿庄，哪里有什么歼灭日军一万余人，姜克实和我说，一千六百多。昆仑关，整个第五军几万人都打残废了，才干掉中村正雄一个旅团三千余人。至于八路军的平型关，姜老师考据歼灭一五十二人。把番号、名单都列出来，有本事你反驳他阿，他没意见。可惜反驳的人都和他讲伦理，说感情，不是讲道理，摆实情。

第二次粤北会战与第一次粤北会战相隔不到半年。这次日军也是为了策应枣宜会战，不给粤军北调。假装在从化那里打了不到半个月，严格按照参战部队的规模说都不叫会战，叫战斗还合适点。局部的战斗还是惨烈的。从化石榴山一五三师廖益金营成建制打光。

黄焯祯：九十一岁。

籍 贯：广东清远。

番 号：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六十三军一五三师四五七团三营传达兵。

军 阶：步兵上士。

广东兵最打得下四府的兵，我哋军的师管区就系钦廉师管区。老虎头（张瑞贵）一直招兵都系返佢乡下招。下四府的兵，冇话讲。捱得，一日行到晚、打到晚、饿到晚都可以坚持，除非被打散，从来唔会籴更。佢哋话当兵仔的命就系：行路行先，企就两边，死就死先！部队一旦陷入长期苦战，侽佬（潮州人）就籴更（开小差）。

梅州客家兵唔系打仔，佢哋读过书，有文化，因此部队入面文书、军需之类的职务，基本上被佢哋客家佬揽晒来做。西江、北江兵一般般，中规中矩随大流。你话冲又冲得，你话蛇王（偷懒、贪生怕死）又得。广州附近冇人肯当兵，要当都系去做伪军，做汉奸。

从军官来讲，都系下四府的人犀利，佢哋大多数系行伍出身，唔系军校毕业。一个一个从兵仔打上来，做班长、排长、连长、、、、、、第一次粤北会战，我系四五七团做传达兵，送公事落到营连，我睇嘀当官都系企直身观察敌情，冇话踎低闪下缩下去避子弹，除非听到炮弹声，先至伏低腰避一下。你要知道，咁做会俾士兵好大的勇气，同时也会提高自己的威望。

事实上从整体来讲，广东兵打仗都有番咁上下，冇话怕死。第二次粤北会战，我落咗三营做传达兵，隔离团的三营，即系四五六团廖益金营，在从化石榴花山打到夯家惨（全营覆没），你话广东兵有冇怕死？第一次粤北会战，四五七旅开始四个团，打完后休整，一点人数。丢那妈，得返两个团。撞正取消旅一级编制，改成四五七团。

第二次粤北会战后，营里送我到师部第二少年队去学习（一五二师为第一少年队），全军十八岁以下的兵仔全部要去，唔到你想唔想去，命令落来，唔去读书，唔枪毙都要打军棍。学习地点在从化官洞村，队长是刘金麟，一队相当于一连，大概120人左右。早上5：30起床，跑步半小时，上午学文化，下午2：30后到野外进行军事训练。在师部学习了两年，第三年转到军部学习一年，地点在新丰小溪六十三军军部所在地。